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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潛龍諜影」Vol.3

  • 作家相片: Wen Hao
    Wen Hao
  • 8月29日
  • 讀畢需時 4 分鐘

離開地下可不容易(上)


白天,我看見三位大哥在台北車站東門舉牌。我留意他們是否有腫脹的腳踝,以為能藉此辨識出——他們是不是無家者。


北車南區地下室有一名長髮青年,穿著牛仔褲,褲子上的破洞讓百分之七十的雙腿面積露出。男性腿部濃密的毛髮,與牛仔褲斷裂邊緣的鬚邊搭配起來,意外地有種粗獷的風格——近似某種次文化時尚——然而鞋子卻暴露了他的無家者身份。


鞋身與鞋底幾乎分家,一只塑膠袋取代了襪子,成了赤腳與鞋之間唯一的屏障。長髮青年拖著這樣一雙腳走在地下一樓,自言自語,看起來很怪異,但不可怕,甚至可以說——他可能很純真。


他的家當用清一色全聯福利中心的白色大塑膠袋包裹著,大約十二個,大小一致,堆疊井然有序。他以自己的方式獨立生存,而非仰賴社群的力量。佩服!


以鞋子辨識無家者身份有時會失效。


我曾見過夜宿北車的無家者中,有一對四十五歲上下的夫妻,他們穿著NIKE白鞋,休閒服與鴨舌帽——看起來與我的穿著打扮沒有太大差別——他們卻睡在這裡。


「一時潦倒,家道中落。」這幾個字浮現在我腦海。

無家者也許不是固定的身份和階層,「無家」是流動的狀態,是勞動階層的極端遭遇——暫時沒了家,得棲居街頭。

這對夫妻的非典型樣貌,卻像一把鑰匙,意外開啟了我自身的某段經驗。

2021年4月先生驟逝,因為種種原因,我與七個月大的孩子被要求搬離夫家的房子。

如果沒有——我的內心時常響起這個聲音——如果沒有娘家義無反顧地承接,我們會如何?

我們會棲居街頭嗎?

我們的家當能收折成一台購物車的量嗎?

我會放手七個月大的孩子——以保全我一人的生存嗎?


追逐著無家者的我,就像一條貪食蛇,貪婪地吞食著沿路所有材料,以生產文字。然而,這款遊戲的殘酷挑戰在於——當我吞食越多,身體就越長,速度也隨之加快。我不僅得閃避前方的障礙物,更得小心翼翼,避免撞上自己日益變長的尾巴。

看來此時此刻我撞上了尾巴——我幾乎聽見Game over的電子音效——那聲音讓我沮喪。

被Game over之後,本能搶在理性之前,我好勝地重啟遊戲,每一次都在同樣的環節失敗,甚至表現得更差,在不該出錯的時候出錯——最後得出結論——我不擅長這場遊戲,我不玩了!

在我的世界裡,遊戲機的電源彷彿已經拔掉,螢幕一片漆黑。但現實中,另一台機器仍在運轉,並且正要開始訴說她的故事。


「流浪者的狀態都很接近。」流浪三年的@strawberrycupcake長相貴氣,她有一頭黑色長髮,服裝是黑與桃紅的精心搭配。「我們會自己放棄自己,好像看不到光那種感覺。」

@strawberrycupcake離開流浪生活已經三年,現在她在萬華承租月付九千七百元的套房獨居。她六十二歲,目標是賺錢和存錢,準備養老金。@strawberrycupcake看起來頂多五十五歲,仍具吸引力。年輕時,她曾在美國奧克拉荷馬州生活。當龍捲風來襲,當地人會躲在地下道。後來她飛到洛杉磯擔任旅遊業售票員。在美國的日子是她最快樂的日子。她遇見了某人,結婚,搬回台灣,生了兩個孩子。離婚之後,她從父親那裡得到一筆錢,她將錢全數揮霍——出國旅行、買車、買名牌——後來那些名牌都在當舖裡。

「我剛開始到台北車站過夜時,常常不小心睡到別人的位置。有一個女生叫@handsome,她叫我睡在她旁邊,她成為我的好朋友,她帶我去社會局領牙刷牙膏。第一年,我很努力融入流浪生活,我沒辦法接受不刷牙不洗臉的日子。我很自卑,別人如果來跟我問東問西,我會覺得很反感。我們街友百分之七十有工作,我工作的時候不交友,工作完就走人。我和@handsome賣預付卡,結果有天警察找上門,說我們賣的預付卡成為犯罪集團洗錢的工具——我們背了官司。」


有些人選擇退出一場遊戲,卻發現自己只是換了一張地圖。她揮霍掉的青春與金錢,是上一場遊戲的積分;而在台北車站這個新關卡,她必須從零開始,學習截然不同的生存與交際技能。

遊戲持續進行。


「屁孩興風作浪,我和@handsome搬到二二八公園的涼亭睡覺,涼亭裡有一個大哥,早上會請我喝咖啡。我如果有吃不完的麵包,會餵公園裡的松鼠和小鳥。早上七點,公園的保全會來叫我們起床。有的女生會把頭髮剪短、把自己吃胖一點、弄醜一點或養狗,以保護自己不受到騷擾。其實不是只有女生不安全,男生也會被騷擾,甚至還有騷擾成功的。」@strawberrycupcake在公開活動中傾訴自己的遭遇,她使用「屁孩」這個字,我腦中試圖拼湊其模樣——那不是青少年,而是體型高大、五十歲上下的「八九」大叔?


「請問屁孩是無家者嗎?」——我妙麗式舉手發問。

「是。」她簡單答道。我身後的年輕人發出驚呼。

「不只無家者,西門町深夜喝了酒的一般男性也會去騷擾女性無家者。」公開活動主持人補充道。


我不曾一個人走進艋舺公園,也不曾打擾公園內睡覺的人。我以為的無家者——幾乎是男性,臉孔模糊,眼神帶有侵略性。他們會問我:「妹妹,睡一個晚上多少錢?」

 
 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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