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潛龍諜影」vol.10
- Wen Hao
- 11月28日
- 讀畢需時 4 分鐘
第十章、街頭與電影竟是她遊逸的空間
「我小學六年級沒畢業就去上班,我做電燈泡,還有螺絲,機車的螺絲,汽車的螺絲。後來我車衣服。後來做磚塊。種菜、養羊、養鵝、養雞、養鴨、養別人的小孩。我有夠笨,養他長大之後被他打。他說——你怎麼那麼窮?養孩子養到那麼大,養到四十幾歲了,罵我說——你怎麼那麼窮?以前的人咬舌自盡了。我想開了啦,現在想開了,不會自殺了。我每天看電影最快樂。」@she 被拍攝時六十六歲,她有一頭白色短髮,笑起來眼睛細細彎彎的,小小隻,坐在北車東門牆角。
「昨天早上他拿鐵棍打我,鐵棍這麼大一支,這麼長,他拿鐵棍打我。我看到一支刀子放在門邊,那支刀子很銳利,很尖,我把刀子收起來,這樣不行耶,他衝出來,拿一支鐵棍要打我。養那個人是要死哦!養一隻豬還贏過他。養一隻狗還會對你搖尾巴,對不對?想到就很怨。」她對著鏡頭傾訴她無法回家的原因。她當時對話的對象是淡大的學生。這個影像記錄最後發表為作品《雲有五噸重》。
「我民國六十一年結婚,六十三年買他來養。他行為不端正,讓我蒙羞。說白賊話、偷竊啦、吸菸、吸毒,吸到整個臉像殭屍一樣。我選擇來到外面,只要看不見,心裡就不會那麼難過。」出乎意料地,@she 幾乎每天凌晨四點半搭火車,從北車回到樹林「公公的祖厝」洗澡洗衣服,再匆匆出門,以避開她「買來並養育長大的兒子」。這短短的時間內,如果被兒子遇上,可能會被打。
試著想像那個吸毒的兒子與鄰里之間的關係——保持距離,以策安全。
那位逃出家的母親呢?在鄰里心目中可能是最大戰犯——你怎麼養育出一個危險人物,造成社區的恐慌?
於是乎,睡北車反倒成為她逃逸與遊逸的空間。一睡就睡了十幾年。
「北邊比較陰,陰間的陰,那邊死很多人。南邊比較臭,因為男生都在那邊尿尿。西邊比較吵,因為那邊有計程車。東邊比較沒那麼吵。」
@she 在街頭的時間除了收集塑膠瓶回收賺錢之外,她還收集報紙。報紙不僅可以賣錢,她喜歡讀報紙上的文字,有時候會讀故事讀到哭。她從報紙上學習英文,並收集台北市放電影的資訊。她在學習英文與看電影的樣子很放鬆,好像脫離了不幸一樣。
@she 活在一個傳統且父權的社會,這社會運作的正義法則似乎總不站在她那邊。「我覺得我爸很沒良心,人家說糟糠之妻不可棄,我媽是他元配耶,他跟我媽離婚,娶小老婆,結果他死了,我媽什麼都沒有,都是小老婆得到好處,小老婆在享受。所以說,這個世間很不公平。什麼『法律之前人人平等』,騙人的。『好心有好報』,騙人的。『吃虧就是佔便宜』,騙人的。吃虧就吃虧,沒有佔便宜的。」@she 憶起她幫忙父親蓋家裡房子時,被後母蓄意燙傷腳的往事。她說——我的腳有好長一段時間沒知覺。她口中的「沒知覺」,讓我聯想到身體為了生存而啟動的保護機制——必須暫時拔除痛覺,才能抵禦命運無情的襲擊。
她目睹了母親被拋棄,她無法保護母親、無法為自己說話、無法奪權——她感受到羞恥及犧牲,吃虧從來沒有佔到便宜,反派總是笑到最後。
「我不是不快樂,而是——我不知道真正的快樂是什麼?我想的快樂跟你想的快樂不一樣。你們現在還年輕,而我老了。我以前年輕時,人家對我很好,他們家拜拜,叫我去他們家吃米粉。我哭著去喔,我難過說——人家的家庭怎麼這麼好?我的家庭怎麼會這樣?過去了,但你永遠沒辦法忘記,對不對?你辛苦了一輩子的財產(房子)卻不在你手裡。就連磚頭都是我親手做的。很恐怖,人世間很恐怖。妳之前問我——我說——現實比較恐怖,電影一點也不恐怖。」
街頭是她遊逸的物理空間,電影則是她遊逸的心靈空間。據說,她總是知道哪裡有免費電影可以看,她早早就去排隊。「以前,我幾乎二十四小時在工作。我想要去看一場電影,我爸爸不肯讓我去。我已經賺那麼多錢給他了,他竟然不讓我看一部電影!害我躲在棉被裡面哭了好幾天!」
如今,再也沒有人不允許她做任何事,至少在街頭,她不是誰的女兒、誰的太太、誰的媽媽——在這裡,她終於可以,只是她自己。一個熱愛讀報、學習英文、並且看遍城市所有免費電影的,她自己。
『你最好的朋友是誰?』導演撒嬌地補上一句。『除了我以外。』
「我不敢去找她⋯人家這麼好命,她女兒這麼孝順。我去找過她一次,我不敢去找她了。」
『為什麼?』
「人家苦過,出頭了。我咧?浪流連。玩球,來公園發呆的命。我是來公園發呆的命啦。」
『你應該是一個很好的母親吧?』
「我沒有。」
『為什麼?』
「我是勞工,勞一輩子,永遠不能出頭。」沒有悲情和討拍,她無情地評價自己一生功過。
導演要@she 唱一首歌,作為她的主題曲。她半推半就地,唱了這樣一首歌:
張燈結彩喜洋洋
歡樂歌兒大家唱
唱遍大街和小巷
不能忘,不能忘
中華民國情分深長
不能忘
歌聲裡,那些她一生都無法倚靠的宏大敘事,聽起來格外滄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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