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潛龍諜影」Vol.7

第七章、無法回家的人（下）

@maydaymayday在薩爾茲堡流浪的經驗大約一個多禮拜。大多時候她比較像是一位無家經驗的觀察者。「我剛開始是因為，我十幾歲打工，有一家是，它有點像麵包⋯那種小的咖啡店，有賣自己烘焙的東西，有賣甜點，有賣咖啡。然後老闆他是非常熱心公益的人，然後他每天就是⋯因為我們的麵包要保持新鮮，美國有食安的問題，我們所有的員工，自己免費拿回家之外，還有很多剩下的麵包——你沒有辦法預期要做多少，他決定要給Homeless。因為那些麵包的質量都非常好。有一天剛好我下班，他就帶我去，我幫他搬貨，去無家可歸的避難所，我才更理解無家可歸這件事情。我在裡頭看到蠻多女性的無家可歸的人，有蠻多媽媽帶小孩的。如果沒有親戚幫忙的話，或是說金錢房子都在老公的那邊的話，如果老公出軌⋯反正就是一大堆理由，導致她們帶著小孩，變成無家可歸。所以是媽媽帶小孩的無家可歸。美國蠻多，其實臺灣也有，臺灣也有。以前我在臺灣的家暴中心當志工時，會討論到——妳如果被家暴，或是妳生了小孩，妳想要離開、想要獨立，妳已經到了某個年齡，勞動市場上還是有一個年齡限制。這個在華人世界非常的清楚。所以我常常想，對許多女性而言，真正的『第二春』，或許不是再去嫁給誰或談一場戀愛，而是能否在離開家庭後，為自己找到一份足以安身立命的工作。」

傳統教育傳遞的訊息——人們無家可歸是因為他們做了壞事或染上毒酒癮——好像為了「勸世」而生的教條。勸什麼呢？勸，別做壞事；勸，別賭上身家；勸，別耽溺享樂；勸，服膺於機構與家族的傳統價值；勸，別特異獨行。

無法回家的人，特別是無法回家的女人，恰恰是這些傳統家庭觀念的受迫者。根據無家者倡議組織的田野資料，她們幼年時為了成就弟弟們的學業而選擇勞動，嫁人之後服務夫家，長輩年邁後，她們是主要照顧者。她們沒有經濟實權，她們的活動場域只有家庭。她們的生命從小被家族傳統觀念支配著——她們願意順服——也許出於被家族驅逐的恐懼——若是被放逐，她將一無所有，任人宰割。

她們像一顆海王星——星象學象徵著慈愛、自我犧牲、沒有邊界與自我消融。在這個高談邊界感與女性自主的時代，那套隱藏在家庭溫情面紗下的「女德」規訓，仍然深刻地挑戰著我們的倫理底線。風靡全球的迪士尼卡通《冰雪奇緣》，Elsa擁有強大的力量，年幼時因為無法控制力量而傷了妹妹，父親要她戴上手套，隱藏力量。Elsa成年後，力量意外失控，整個國家陷入冰天雪地，她離開王國，自我放逐邊疆。為什麼擁有最強力量的Elsa沒能順理成章地成為超級英雄？鄰國王子說——妳的妹妹因妳而死——再一次鎖住她的力量。困住她的是愧疚感與內耗。

@maydaymayday聽到我轉述這個故事，她說：「好像我喔⋯」我也覺得好像我。我和@maydaymayday不活在傳統年代，我們在各自的生命篇章裡都有被父系家族驅逐的經驗，也許出於幸運，我們沒有流落街頭。然而過分的愧疚感與內耗時常鎖住我們的思想與表達，我們不享有完整的自由。自由的感覺是主觀的，我想大多數人都不認為自己享有完整的自由。

思緒至此，我總會忍不住問自己與她人——在這樣的結構裡，我們有沒有「逃逸」的機會？

如果現實狀況不嚴重，我會問——我們在其中，有沒有「遊逸」的機會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