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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潛龍諜影」Vol.5

  • 作家相片: Wen Hao
    Wen Hao
  • 10月9日
  • 讀畢需時 4 分鐘

第五章、來自好友的社群短訊


『住院一週,今天引流手術完,報個平安。』 好友@ghost 從社群捎來訊息。

看著這幾個字,我歪頭——看起來好像很嚴重,又好像不嚴重。

「是哦,花黑噴?引流手術的意思是?」

『我肝臟化膿。也不是‘也’,病毒感染。最‘叫’好像案例不少。』

沒修字?住院的人應該不會急著辦下一件事而手誤——會不會其實很嚴重,只是他講的很冷靜?

畢竟我們接近一年沒見,一定是非常狀況,他才傳了這種看似報平安,實則邀請我探望的訊息。

我去了。

穿過兩床病人,走到窗戶邊的角落,@ghost 在第三床。他穿著病人服,掛著尿袋,站起來迎接我。他看起來憂心忡忡,行動緩慢,身體失去重心。

我刻意表現得輕鬆,說——哇,你真幸運,一個人獨享窗景。其實我已經在幾秒鐘內讀到了視覺訊息——我的朋友幾乎鬼門關前走一遭——我們都不說破。

直面@ghost病後的身體讓我感到窒息,於是我大多時候轉身面向窗戶,用故作開朗的聲音說些有的沒的。作為一位在他生病時不具功能性,卻被看重的朋友,這是我唯一能做的安慰。

@ghost 大我六歲,巨蟹座男子。他是那種喜歡分享內心故事的人——主題圍繞在自己社會化的焦慮、對親密關係的渴望與恐懼、信仰與家人。

@ghost 從事影劇美術的工作,萬華長大。我很好奇他對無家者的觀察。

我特別標示「女性」二字。

他虛弱地坐在病床,故事正從身體內部竄爬到嘴邊。

我則捨棄窗戶與陽光,坐在他對面一尺的距離,拿出手機,按下錄音鍵,接住他嘴邊攀爬而出的故事。

『我記得有一天,凌晨兩點多,我去吃清粥小菜。我坐在那邊吃飯,點了兩、三樣小菜,我的後面聚集了四、五位遊民,其中一位是女性。從他們的對話中聽到,他們對那個女性的遊民有蠻多的攻擊。比如說——你要不要幫我吹一下?我今天可以多給你一點錢。』@ghost 是說故事高手,即興拋出了最刺激的料。

此時,我感覺自己已置身在凌晨的清粥小菜店內——我坐進了彼時空他的位置裡。

護士正在隔壁床做例行工作,他們交談的聲音越來越大——應該說,@ghost 聲音越來越小,特別是講到「你要不要幫我吹一下」——畢竟不是公共場合適合說的內容。

我得傾身,把手機靠近他的嘴,以確保收集到可用的聲音材料。與此同時,我聽見護士的推車越來越近。

『其實在萬華的街頭,這種狀況蠻多的。就是你去吃飯啊,大概半夜的時候,他們就會躺在路邊,或者樓梯口下面,他們會兩、三群窩在那裡,如果有性需求就會卡在一起。有一些不是我們這種需求的,是你沒辦法想像的需求的。比如說,我現在可能很落魄,但我每個月可以湊出兩、三百塊,或是四、五百塊,我就去找人發洩一下。我甚至不用管說這個人長得好不好看,反正我就是要爽一下。』

護士與她的推車抵達,她與我眼神交會。

@ghost 的媽媽往這裡靠近,看來這場即興發起的訪談就要結束。

這可能是我今天最後一個問題——你說兩、三群窩在一起是哪裡? 『在西昌街。』

護士問——點滴針頭在哪裡? 我問——西昌街的哪裡?

『這裡這裡。』他一邊露出手臂內側的針頭,一邊說。『西昌街跟廣州街的交叉路口,我在那裡遇到的。』

@ghost 的媽媽來到了能聽見我們對話的距離,我按下錄音停止鍵。

方才故事裡的焦慮、緊張與支配慾,才化為一種遲來的、屬於街頭生存的身體感,沉澱在我體內。

屬於私領域的慾望,在無法隱蔽的街頭被目擊,同樣屬於私領域的睡眠,也被路人看的一清二楚。曾在街頭流浪三年的@strawberrycupcake分享了她當時做洗碗工的經驗——她工作時不交友,工作結束就走人——在公領域的她,極力想讓真實的自己隱身——這恰好與街頭的生態相反,那裡,最私密的生存樣貌,卻被迫在公領域赤裸地現身。

我曾在黃昏時刻徘徊在北車外圍,@redd 站在西門下與一名男士聊天,一邊警覺地盯著任何她感受到的視線。她總是瞪大雙眼,好像在威嚇那些潛在性對她不懷好意的人。我別開眼睛,除了怕被認出來後不曉得該如何解釋,也懾服於她強大的能量。在北車外圍睡覺的人們,大部分都無懼於觀看路人,有些人甚至是樂於觀看路人的。我則是別開眼睛的那個路人。

一個下雨的傍晚,我穿梭於艋舺公園外圍。無家者們盯著我,好像在說——你來這裡做什麼?

我又別開眼睛。

我鬼祟地窺探,捕捉到無數雙腫脹的腳踝,亦發現廁所旁邊有比較多女性無家者——她們白髮、短髮、肥胖,其中一個座位綁了兩隻狗——根據@strawberrycupcake 的說法,這訊息是「別靠近我!」

長長的石頭板凳上,每隔三十公分就立著一副金屬把手。一名男性上身靠著樑柱,雙腿平放,睡得正香。本該卡在膝蓋的金屬把手失蹤中——上有政策,下有對策。

龍山寺前方的手扶梯出口——正好是公園女廁對角的位置,站著兩位年輕女性。她們穿著白色短裙,露出一雙光潔的腿,腳上是厚底涼鞋。其中一人笑容燦爛,眼睛大大圓圓的,四處望——她看起來是東南亞裔。我看她,她也看著我,我閃避,又偷窺,她又看回來,來回交換四次眼神——我想,這個訊息是「要不要玩(爽)一下?」

 
 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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