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潛龍諜影」Vol.2
- 本貓 創意
- 4月16日
- 讀畢需時 3 分鐘
Bee— Bee—
「地標」對於生活在周遭的人來說,是什麼呢?
《我的完美日常 Perfect days》(2023)平山先生是東京公廁的清潔員。每天凌晨,他聽到路邊掃地的聲音便起床,在狹窄的廚房刷牙,為植栽噴水,依序收集鑰匙和零錢,開門迎向早晨。他開門後第一件事——抬眼看向某處,露出安心的微笑。
那份安心似乎在說明:今日一切如常,事物在它該在的位置。
開門後,他抬眼看著什麼?東京晴空塔。
作為地標,醒目且永恆的佇立,它為觀者提供了位置的確認——我在晴空塔的這個位置,我能看見塔的這個角度。確認帶來安心感——我在這裡——我存在。
台北車站之於我,即是東京晴空塔之於平山先生。
差別在於——平山先生與晴空塔更緊貼,我卻時常望不見台北車站。
雖然望不見,我所在的城市仍以它為中心——像台北捷運圖,無論台北捷運如何擴建,台北車站永遠被放置於地圖中心。
「車站」二字更接近我對這地標的感知——內部性的、黑暗的、地下的、轟隆隆的、從此處到彼處的。
16歲的我,從捷運車廂踏進月台的第一步——噢,這就是台北車站。空間被規劃成一格一格,身體與身體很近,步伐大而快。捷運與鐵路共構區是大型地下道迷宮,頭頂上一排排藍字方向指示時常不見效,腳步若沒跟上就被撞到——這裡集合了焦慮、興奮與迷失的體驗。
此起彼落的Bee—Bee—迴盪在閘門。將電子聲響拋在身後,等待我的是日本藥妝店的主題曲——親切、清晰、卡哇伊——邀請我進入熱鬧的地下街商圈。甜甜圈、熱可可、外帶麵包、手搖奶茶⋯⋯繽紛且平價的高濃度碳水考驗著我的心智——誰能抗拒得了嗑糖後的飄飄然?
離開地下可不容易。
好不容易——我見著日光,聳立的新光三越已在眼前。
通往地面的樓梯口偶爾會被推銷口香糖和面紙的人攔截,他們說:「幫個忙吧,面紙好不好?」我將掌心面對他們,客氣地搖頭,閃避著與他或她對視的可能,快步離開。
16歲那段日子,我在北車附近補習,於上下課空檔獨自流連在城市巷弄,是新鮮且珍貴的體驗。無家者是否曾進入我的視線?不曾。難道我的記憶有自動打碼的功能——屏蔽了我不想看的。
16歲的我,如此為消費欲望所迷惑,壓根兒想不到,21年後,我會坐在書桌前伏案堆砌文字,書寫著我急欲切割的對象——無家者和底層生活者。
平山先生與我不同,他望向公園裡的無家者——目測年齡70歲,肢體呈現他幻聽或幻視,骨瘦如柴。公園內有他的帳篷和正在曬乾的衣服。最初,這個角色被建構在平山先生日常規律的一部分。隨著時序推進,無家者消失。偶然,平山先生開車停紅燈時,瞥見他走在斑馬線上。那晚,他乾燥皺摺的背肌紋理清晰地在夢中浮現。白天,在書店的100日圓專區,平山先生抽出一本手掌大的文庫本《十一》。結帳時,老闆發表她對書的短評——它讓我知道,恐懼和不安是不一樣的。
地標逐漸閃現它的影子,以河流為介面,呈現了它動態的、不穩定的、時而炫目時而隱藏的一面。
東京晴空塔的影子現身,而平山先生的影子也現身了。
沒有光,世界將一片漆黑;有了光,讓我們看清楚本體,卻也無法消除影子。
科幻小說《地海巫師》(1968),主角雀鷹躲避著自己的影子,影子力量強大,充滿未知,並威脅著他,如影隨形。他「轉身」,影子卻遁逃。最後,雀鷹喚出影子的真名——亦是他自己的真名「格德」——他與自己的影子合而為一。
原來對付影子的方法不是閃避,不是忽視,而是費心尋找,並叫喚出它的真名——這是地海世界魔法的奧義。
我的寫作即是尋找真名的過程。
註:在地海世界——一個充滿著島嶼、海洋、魔法的奇幻世界,萬物皆有真名。而當知曉了某物或某人的真名,便能成為其主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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